说喜欢张爱玲恐怕要落嫌疑,会被看成是附庸小资们的风雅,其实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,我个人和小资都扯不上干系.只是因为张爱玲的小说格外贴切,散文格外诚恳.一例是小人物,明明是她编出来的,却不着一点人为的痕迹,好似天然生就几个人物,一段故事,搁在那儿,只不过借她之手留在纸上了.这样的人物却一直就有,直到现在,他们就是我们,我们也是他们.大家的笔下,人物虽则在时代里,却有着历代的共性,是为名著.说张爱玲,说得最好的是被她驳过的傅雷.傅雷博学且本真,这使他具备了评判张的工具与资质.对于张爱玲小说人物的丰满或营养不良,他评得最是到位,最为得体.其次是香港的李碧华,也是个横空出世的才女,但她说的主要还是张本人.最好的有两句：能让一个孤傲的才女低下头来的只有两件事,一个是爱情,一个是政治,指张在爱胡兰成时的隐忍与委屈,和解放后穿汗褡被一老八路问是否识字时的窃喜.有这样的名家论在前头,一席盛筵,品尝就足够了,本不该再来卖弄短浅,但是前天去书店,转来转去,翻了很多皆不入心,还是在二楼特价书柜随手抽出一本张的散文集《张看》时,许久不能释卷.这么多年了,不说点什么似乎不行.看张的文字,也许,正因为我既不是傅雷一样的文学家,也不是李碧华式的才女,不过一个看过几本闲书又本性诚恳的人,不必从严肃的文学的角度,历史的角度,更不必从评判的俯视的角度,或崇拜者（如张的研究者水晶）的仰视角度去看,而只是听一段故事、看一场电影之后余意袅袅的心情,就会有属于我自己的一个观点.张最被认可成功的小说是《金锁记》,也是她较早期的一个作品,说一个社会底层的健康活泼的姑娘曹七巧被买进豪门,给先天软骨的二少爷做妾,老太太为笼络她而将其扶正.自己一生被金子锁住,没有幸福的滋味,情欲也得不到满足,看到亲生女儿、儿子等人享受爱情或人伦之欢,她就感到刺激,感到被讽刺,从而产生憎恨,然后亲手一一将其破坏,毁灭.一个落套的故事,不落套的是它的表现形式,自始至终无多少字提及金钱的影响,性格的转变无一点斧凿痕迹,而只有场景的切换,情节的过度,人物心态与话语之扭曲变形却昭然若揭,又皆合乎情理,似乎邻家就住着那么一个歇斯底里的精明的疯子.让人在叹息之余,说不上对主人公是惋惜还是憎恨,只觉得苍凉入骨.到了《倾城之恋》,苍凉的意味淡了,利刃换成了积木,搭建营造的是一个传奇又真切的优雅故事.败落望族的离婚女儿白流苏,住在娘家七、八年,离婚所得全被几个不成器的哥哥挥霍净了,前夫一死,却又都劝她回去守寡.刻薄势利的当家嫂子则当面辱骂,流苏委屈至极,向母亲哽咽,母亲却也不肯为她做主,她的感觉里：“她所祈求中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.”在这样一个处境下,白流苏没有一点出路,妹妹的相亲场上,当一个条件理想的男子范柳原出现时,她便勇敢地抓住了.但是,因为看穿她是把婚姻当事业的人,所以风雅可爱又自私精明的范柳原虽爱她却不肯娶她,后因太平洋战争爆发,战乱所迫两人终于结婚,流苏遂了心愿,白公馆的人一下子对她刮目相看——世态炎凉之下一个灰色小人物的走运故事.单从看故事的立场,我们宁愿看这一类的,有钱有闲人的吃喝玩乐与足够多的高等调情.说是传奇吧,可供呼吸辗转的又都是逼仄的空间,也可腾挪,但是可能性太小,这也就是绝大多数人的现实.在小人物的现实里,无休止的是小精明与小算计,多少励志的名言警句都只在身外,一接触无可奈何的生活现状全无用武之地.最感动人的故事是《十八春》,也叫《半生缘》,又称《浮世绘》.其中我认为《十八春》这个名字为上,有沧桑感,却又顾不上感伤流年,十八年的光阴与故事在主人公身上一一流过,青年时代有那么多的挚爱与温馨情怀,美好的向往,然而悠忽一下成了中年,时间越来越快起来,疼痛的人世,疼痛的回忆,什么都过去了,真到了中年却反而不疼痛了,中年是平静、达观、淡泊的,何况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——新中国——就要来临,是张作品中很少的对政治有所倾向并表示期盼的作品,可惜这梦想只留在了结尾的故事中.真的解放了,作者的梦也很快破裂了,她去了香港.对新时代表示欢迎的还有《小艾》,写《小艾》的阶段,张爱玲的关注目光已经从社会上层或半上层转移到底层上来,同期的还有《桂花蒸·阿小悲秋》.这是一个孤标傲世的女作家慢慢走向平和的表现.小艾是小丫头出身,被老爷强奸过,受尽欺辱,然而渐渐长大,有了自己的依然贫苦但是安稳幸福的婚恋生活,结尾的亮色也是新时代就要到来.阿小是一悭吝洋人家里的俏丽能干又自尊的女佣,借她经历,再现了大上海殖民地的市民生活场景.张的文字,与鲁迅、李敖、余杰的文字,都是我的至爱,看完了放在那里,隔上一段时间还要再拿出来看,常看常新,总会有新的惊奇与收获.与几位男性作家同等高度的,是张的见识与思想,具备几个男性作家所没有的,是张的文字的美感.这种美感不同于朱自清、冰心等的精雕细刻,更不同于琼瑶的凭空造梦,而是落足于熙熙红尘的气息,真实可感,却直等她说出来了你才能自己觉察得到的深刻与悲凉.每看了张的文字,接下来总有几天是不能看报章杂志与其他小说的,越看越无聊,越觉得做作；更不能动笔,一写文字,只觉鄙陋之极.构成世间艺术的元素,本来都没有,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,绘画的色彩,乐曲的音符,雕塑的神韵,作家的文字,这些人类自己编造迷宫的相同的道具,在不同技艺、不同水准的人手上,结果却大不相同.同样的汉族文字,有人组合成三流的文学,甚至下流的文字,有人无病呻吟隔靴搔痒,有人不厌其烦的风月情思,有人却组合成了精品华章.真是奇异.这中间,张爱玲是一个慧根独具、技艺超群的文字天才,用一个个司空见惯的汉字组成一个个文学的迷宫,引人永远的迷惑,永远的探索不休.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