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父母为了工作,去了城市,把我留在了家乡的外婆家.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便是和外婆度过的岁月.它永远属于那座家宅.今日我再次回到家乡,凝望着厚重的宅门,顿时百感交集.门板上的铁钹生着沧桑的红锈.门槛被时光磨损得很光亮了.门楣上的横匾,古铜色的字漆已经褪去,突显出深刻分明的印记——“聂宅”.
我推开了大门.屋内宽敞明亮.束束光芒从四方天井散射下来,漂浮着无数的微尘.照亮了屋子两旁的木椅,方桌以及通向内堂的走廊.我穿过屋子,径直走到了后院.院中的枣树仍然茂盛地成长,我的记忆开始氤氲.
外婆的生活,每天夙兴夜寐.清早,她时常做些针线活,或是缝补衣服,或是织上几件毛衣.
每当盛夏季节,枣子熟了.外婆拿着细长的竹竿,一敲树枝,枣子便簌簌地掉落下来.我用衣裳把枣子包裹在怀里,蹦蹦跳跳,兴高采烈.枣子吃到嘴里,清甜的滋味涌入心田,更是让我万般酣畅和欢喜.夜幕降临,屋里闷热,我搬来一张躺椅,在树下乘凉.外婆会轻声地唱着歌谣,为我讲故事,直到我在她的怀里熟睡了.
有一回,我和邻居小伙伴在院里玩耍.小伙伴做了两个弹弓,很快便教会我玩.他看到院里西边的的屋檐上筑了一个燕子窝.他嚷嚷着,看我们谁来打中它.他用石子瞄准了燕子窝.却不料,燕子窝被他打破了,一只小燕子从高处直坠在地上.姥姥看到此景,跑到一旁,把小燕子的尸体放在手心里.半晌,她冲我训斥道：“你怎么这么顽皮!”我突然害怕起来,一时情急,就哭了起来.外婆又骂道：“你这孩子该打!”说完,她立刻脱下一只布鞋打我.我满腹委屈地把弹弓仍在地上,把自己锁在房里,歇斯底里地哭.那是她第一次打我.我哭累了,便不知不觉在地上睡着了.
第二天,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了床上.外婆一直坐在床边,我看着她对我亲切地笑.她把我抱在怀里,抚摸我的头,说：“以后,外婆再不打你了.”她握紧我的手,把小燕子埋在了枣树下,又在一旁葬下了那只布鞋.
我伫立在燕子的坟前,注视着小时侯与外婆的合影,身后的枣树开着白色的小花.她穿着乌兰色布衣,泛白的发丝向后脑勺挽了一个髻.她的微笑在记忆中刻骨铭心,瞳仁里充满无尽的忧愁和孤寂.怀里的小女孩,明眸皓齿,绽放粲然的笑容.那时的我,尚不懂得外婆的忧愁与辛苦.长大后,才体会到她的难处,却已是物是人非.想到这里,我已是泣泪涟涟.
我从未想到,我在渴望长大的同时,外婆也会变老.她跟我提起,她会离开我,会走的很远.我总是无语,毫不明白地看着她.后来,她病了.我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是什么.我只看到她不能起床了,不能拥抱我了,不能对我说笑了,不能唱歌给我听了.她躺在病床上,时常会喘不上气.我只坐在一旁,看着她输了一瓶又一瓶的药水,鼻子里插了几根管子,硕大的泪水迅速滑落在她的脸庞,眼里布满了血丝,嘴唇颤颤地龛动,很想多说些什么.她那样难受,用尽能有的力气把管子全部拔掉……而这时身边的大人,痛得泣不成声.
最后一次,她虚弱无力,步履蹒跚地走到枣树下,眼里泛出一丝泪光.她莞尔一笑,说：“枣子又熟了.”就是在那一刻,我真的害怕了——她真的不会再打枣子了,不会再给我讲故事了,不会再为我缝补衣服织毛衣了,不会再骂我打我了.
外婆离开我们之前的那一刻,叫大人把我抱到屋外,却不顾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她.我趴在门槛上,透着为掩合的门缝,看到她的手垂了下来,安详地闭上了眼睛.她的笑容永远地印在了我的心里.
经历了诸多苦难,陪伴我度过最艰辛的岁月,直至离开这个世界.外婆用她的一生守护着这座旧宅,这棵枣树.它们蹉跎了多少日子.她的灵魂必定无数次回到这里.今日我不再是懵懂任性的孩子,如同她一样寂寞地活着.我也要像她一样坚强地活下去,她一定去了很美满的地方,没有折磨,没有苦痛.
我似乎清晰地听见枣树下的灵魂在唱歌,唱得如此美妙.它飘过群山连连,拂过静水汪汪,绕过枣树蔼蔼,从外婆那边传递过来,从她的心中唱起来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