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饕餮”二字可能属于中国文字中笔划最多的一类.当年小孩子入学识字,单是让他们认下、记下、写出这两个字,怕是要用三五天、十来日.中国古老的汉字,笔划那样多,就含有吓人之意.用文字本身来吓人,使人敬而畏之,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叫做文化负担、文化落后,我看这种看法是对的.
饕餮原是一种凶恶兼贪吃的野兽,古代的铜器上常常刻上它的头形做装饰.连装饰品也有吓人的意思,这很可能又是中国古文化的一个弊病.
饕餮一族兽类的最大“强项”是能吃.几千年中国人吃不上饭,与挨饿为伴,这时若有一种动物不仅能吃,而且不愁吃,天天可享大鱼大肉,肯定会属于“贵族”级别.于是“饕餮王孙”一词,也时时使人闻之便流口水.《红楼梦》中,贾宝玉与钗、黛等美女一起作《咏蟹诗》时,这位贾宝玉的诗句中便有“饕餮王孙应有酒,横行公子竟无肠”云云,美滋滋的.似贾宝玉那样的阔少,天天有美食可享,且又有美女作陪,兼之写诗遣兴,既阔又雅,实在是走进了“人生至佳之境”,快哉、美哉
眼下由于“物质文明”已经过关,级别递升,肚子里的油水自然由丰富而过剩,食量和胃口很可能越来越小、越来越差,失去了古代饕餮的赫赫食威.但“现代饕餮”也有另外的辅助方式：以食量竞争改为饮食“品位”的竞争.两三位或多位同类走进饭店,有公款垫底儿,必点名酒名菜,价格越高越有“派”、有“脸”,上千元、上万元乃至十几万元、几十万元不计.光是与酒为伴、与菜为伍怎么成?至少还要讲一点“礼”.例如刚刚围在餐桌边,单是掏名片、比官衔、定座次就可能用去大半个小时.此外,总得弄上一个或一伙“解意”的小姐滋润一下情绪.“品位”更高一点的,便会玩一玩“文化”,展示一下“文采”.有的唱“国粹”如京剧、昆曲之类；有的唱“流行”如通俗唱法、美声唱法、民族唱法之类；有的耍书法、绘画,兼之题诗、题词.实在无此才干的,还可以依衔逞威,作大报告、讲大道理.尽管那些话大都是空话、虚话、假话、套话,级别低的人也必定恭听,频频点头,连连说“您的话真启发人、教育人”云云.总之,仅仅具有单一属性的饕餮本身,终会显得土气,一经饰以“饕餮王孙”雅称美誉,就顿时有了“素质”、“品位”.古典名词“饕餮王孙”译成今天的现代称号,经饭店小姐一注解,就成了“首长真是美食家”、“首长真是多才多艺”、“首长真有现代风采”等等.
遗憾的是,今之饕餮在品位上未必比得上古之饕餮.贾宝玉那样的阔少写了不少诗文,若是将他的诗文统统读一遍就会发现：诗文中有对贵族地位的轻蔑、鄙夷、痛恨、羞愧,有对女性的尊重和同情,尤其有对倚权逞势者包括此种人的虚假文字的厌恶.在贾宝玉表面上陶醉于“饕餮王孙”福气的同时,他也曾暗暗地为自己写过评语：“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.空自生得好皮囊,腹内原来草莽”他至少有忏悔、自羞意识,很难得.今之饕餮,未必有此品位.
饕餮者,吃人、吓人之兽也.无论怎样为其镀金,尤其镀“现代”之金,都有未脱兽性之嫌.“饕餮”二字白白用了那么多笔划,且又以金属铜美其形、饰其纹,我仍然建议暴露其本来面目,将其丢进废铜烂铁堆里去
